当地时间2023年4月18日,苏丹喀土穆,苏丹武装部队和快速支援部队的交火仍在持续。图为快速支援部队的车辆在武装冲突中受损严重。澎湃影像 图当地时间4月18日,苏丹“快速支援部队”(RSF)与苏丹军队已同意自当日18时起实行24小时停火。三天前,苏丹首都喀土穆突发的枪炮声,令这个从未真正安定的非洲国家再次吸引全球瞩目。冲突焦点中的苏丹军队与RSF在多地激烈交火,地区和国际社会担忧局势可能升级为内战,乍得等邻国关闭了边界,联合国也迅速呼吁冲突双方迅速停止敌对行动。看似突然的武装冲突背后,是苏丹近年来始终陷于“治乱循环”怪圈的常态。自独立以来便饱受族群、宗教、资源冲突之苦的苏丹,过去这些年又在军方、RSF、政治反对派多方博弈中找不到国家正常化的出路。无论目前的武装冲突是否会演变为内战,苏丹的国家建构之路势必荆棘满途。
苏丹陆军参谋长布尔汉(左)和快速支援部队指挥官穆罕默德·哈姆丹·达加洛(右)。人民视觉 资料图冲突导火索:尾大不掉的RSF此次冲突中敌对的双方——苏丹军队和RSF,前者长期在波动起伏的苏丹政坛发挥着主导性作用,而后者这些年的发展壮大、尾大不掉,正是其与苏丹军方由“面和心不和”走向“撕破脸、掀桌子”的关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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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F的前身是部落民兵组织“金戈威德”,自上世纪80年代起活跃于苏丹达尔富尔地区和乍得。在达尔富尔冲突期间,这支部队为苏丹政府所用,与当地反政府武装作战。2013年,金戈威德形式上被苏丹政府收编,改组为“快速支援部队”,组织上隶属于苏丹国家情报与安全部门,在军事行动中受苏丹武装部队指挥。
在外界眼中,RSF及其前身可谓劣迹斑斑、争议不断。披上政府背书(尤其是苏丹前总统巴希尔的支持)的外衣,这支部队战斗力强但军纪涣散,在达尔富尔地区被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肆意强奸、杀害平民,不仅被非政府组织“人权观察”指责为“危害人类罪”,甚至遭到过联合国的警告。事实上,国际刑事法院在2009年对时任苏丹总统巴希尔发出的逮捕令,其所依据的“战争罪”和“危害人类罪”,不乏RSF的行为所致。
正因如此,RSF被不少人视为巴希尔的“私人雇佣军”,专门替他在达尔富尔冲突中干“脏活累活”。用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SIS)非洲问题专家卡梅隆·哈德逊的话说,他们的确“扭转了(达尔富尔)战争局势,使之有利于巴希尔政府”。另一方面,RSF也并非只是甘当炮灰,在巴希尔政府的重赏之下,他们抓住机会迅速扩大自己的势力,政治野心也随之膨胀。
这支部队名义上隶属于国家情报与安全部门,实际上已经变成了独立于政府和军方的半自治部门。在达尔富尔地区,他们不仅重创反政府武装和分裂势力,而且借机掌控了这里相当丰富的金矿资源。凭借丰富的黄金资源,RSF领导人穆罕默德·哈姆丹·达加洛(绰号“赫梅蒂”)通过名下公司扩大个人商业版图,在投资、采矿、运输、汽车租赁、钢铁领域获取大量经济利益,于2019年成为苏丹顶级巨富和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手握钱袋子的达加洛旋即加大扩张RSF的规模。2019年美国国会研究处的报告显示,RSF兵力约五万人,这其中包括儿童士兵。通过两年多的大批量募兵,尤其是深入西部达尔富尔地区,以及在苏丹政府常年忽视的地区(如毗邻红海的东部地区、与南苏丹接壤的边境地区)培植势力,达加洛如今统领着十万兵力的武装力量,完全有资本与军方分庭抗礼。
RSF的组织规模与战斗能力,常常被外界拿来和俄罗斯著名雇佣军组织瓦格纳集团类比,其实二者早就产生了交集,在苏丹金矿产区就采矿、安全行动等方面开展业务来往。作为雇佣军,RSF还走出国门,为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效力,分别在也门和利比亚部署兵力。
从部落民兵组织发展为独立军事力量后,RSF的目标也越来越大,不仅要获得政治上的合法名分,还要在苏丹政坛、国家政治发展中有更大的话语权。2019年4月苏丹爆发军事政变后,在军方与政治反对派和平谈判期间,RSF不时强力镇压示威民众、激化矛盾、破坏谈判进程。
为了安抚这个尾大不掉的刺头,军方让渡了部分权力,在2019年8月与RSF、反对派组建了共享政治权力的主权委员会,来自军方的布尔汉与达加洛分别担任正副主席,反对派领袖哈姆杜克担任过渡政府总理。2021年的军事政变中,军方与RSF更是携手将反对派赶出政坛。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5日,苏丹喀土穆,发生冲突后,一个社区冒烟。人民视觉 图然而双方都把“牵手”视为权宜之计,从一开始便面和心不合:军方希望迅速、彻底收编RSF,为自己所掌控利用;达加洛想的是争取更多喘息的时机,趁机进一步“做大做强”。赶走政治反对派后,军方开始全力压制RSF的发展空间,填补反对派空出的职位,大量撤换RSF在政府的人员,甚至无视双方达成的用十年时间整编政府军这一协议,要求在两年内便把RSF整合进军方体系。如此一来,达加洛自然坐不住了。他在上个月便命令RSF在多地动员,做好了先发制人的准备。而军方毫不退让,宣布这一动员非法。双方正面对峙,冲突爆发不过是时间问题。
多方博弈、内战危机:正常国家建构遥遥无期
RSF在交火当日便宣布控制总统府、军方领导人住地和喀土穆国际机场,虽然军方对此矢口否认,但也坦承对方试图发动多点攻击。冲突第二天,军方总部、国家电视台大楼所在地、喀土穆国际机场均发生激烈交火。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18日援引苏丹卫生部紧急行动中心报告的数据称,武装冲突已造成至少270人死亡、2600人受伤。
枪炮不长眼的现实下,常驻苏丹的国际组织代表也未能幸免。在首都喀土穆,欧盟驻苏丹大使艾丹·奥哈拉的寓所遇袭。在北达尔富尔州的交火,甚至导致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三名工作人员死亡。
自2019年4月前总统巴希尔被军方解职下台后,苏丹政坛始终难得平静,然而国家暴力部门彼此交火实属罕见。作为国家第一大城市,几天来喀土穆笼罩在密集的枪炮声中,所有商店关门、街道空无一人。更令人担心的是,这次武装冲突是否会升级为全面内战,造成该国和地区秩序彻底崩塌,甚至酿成人道主义危机。
苏丹国家和军方领导人布尔汉对英国天空新闻表态,他对调解与和谈持开放态度,因为“即使对手被打败了,所有的战争都将止于谈判桌上”。同时他坚信军方最终将击败RSF。与之针锋相对的是,达加洛在推特上呼吁国际社会对布尔汉的“罪行”采取行动,称后者是“从空中轰炸平民的激进伊斯兰主义者”。虽然双方于18日同意24小时停火,但有目击者称,在宣布开始停火后,仍听到喀土穆许多地区出现爆炸和枪击。而苏丹武装部队和RSF发表声明,互相指责对方没有遵守停火协议。
这场冲突的结果存在不同的可能性。从纸面实力来说,苏丹军方的重武器和空军无疑构成了主要优势,但这同时意味着他们机动性不足,尤其不擅长在达尔富尔的农村干旱地区作战。相比之下,快速支援部队便是从这里起家,早就习惯于骑着马匹骆驼、搭乘越野卡车在战斗中打击反政府武装,但没有接受过正规作战训练的他们在喀土穆这样的大城市显然会处于下风。
卡梅隆·哈德逊指出,苏丹军方的传统精英们向来看不上RSF,视之为缺乏教育的牧民,其定位不过是在军方不善于作战的地区替自己干点脏活。这意味着军方内心深处并不愿“放下身段”与后者平等对话,但也无力彻底剿灭后者。在无法达成真正共识的情况下,双方谁也无法合法地垄断国家暴力,这便是此次冲突暴露出的严峻难题,也是当前苏丹正常国家建构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即便形成了统一、垄断的合法暴力机器,苏丹国家正常化的另一大难题——过渡至民选文官政府——也导致实现这一目标显得遥遥无期。2019年7月,在铺天盖地的街头抗议示威压力下,取代了巴希尔的军事过渡委员会和反对派“自由与变革力量”签署协议,同意经过七年过渡期,在2026年带领国家走向民选文官政府。
不过2021年底发生的军事政变打破了这一构想,又一次揭开了军方与政治反对派互不信任的事实。当时双方各执一词,军方认定哈姆杜克政府试图在军队内部煽动反军方活动,而文官政府则在政变之前逮捕了一批被视为“颠覆民主”的军方人士。随着过渡政府解体,反对党和民间反军方势力更加怀疑军方在国家正常化转型问题上的诚意,毕竟在事实层面,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谁都不太愿意放弃已经掌握在手的权力。
尽管去年12月军方和部分反对党再度签署《框架政治协议》,承诺重返两阶段过渡进程,但最终协议的签署日期迟迟无法确定,一拖再拖,原因在于双方对于国家发展道路的分歧始终存在,而《框架政治协议》空泛、模糊的文字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武装力量的改革、军方届时是否彻底退出政坛,是横亘在军方和反对派之间的老问题。至于国家武装力量的统合,又衍生了RSF的“节外生枝”,出现了如今的场景。
在军方和RSF的军事冲突中,各反对党和民间力量显得无助又无奈。无论苏丹未来的政治转型走向何处,不能令国家持续陷入内战与分裂是所有人共同的底线。历史和传统决定了正常国家建构在苏丹向来不是易事,但唯有回归和平谈判,这个国家才能避免滑向更可怕的深渊。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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